静谧之中，有剔透的泪珠无声坠落。
身形魁梧的男人坐在粗劣的木箱上，嘴角的烟卷自黑暗中明灭不定，他眼神冷冽，注视着畏缩在角落里落泪的女孩。
这是他黑手生涯里最后一笔交易，等买主上门付完账，他就拿着这笔钱偷渡境外，离开这个不能施展身手的尘世。
对于他这个超凡者而言，不能使用奇迹的日子实在太憋屈了！
时间流逝，男人斜叼的烟卷随烟灰坠落而不断缩减。
“草！”
等了许久的买主还未上门，男人吐出烟卷，心情不安地烦躁起来。
就在不安随着时间酝酿增长，房门突然被紧凑有力的节奏所敲响。
这一敲并非惊喜临门，而是惊心动魄。
约定的碰头暗号里不存在敲门这一项，那么外面的人是何种身份显然很清楚了。
男人的左手探进夹克里侧，手指抚上冰冷的硬物。无声地踱步行进至门旁，他把身体压在门把手的左侧墙边，脸部绷紧，全神贯注地凝视房门。
敲门声戛然而止。
寂静的屋内，幽泣骤停，仿佛一切事物都被无形之手掐住喉咙。
熬人神智的死寂中，男人听见自身胸腔里鸣动的心响，就好像某本漫画里的帝王引擎一样，当他质疑自己为何会联想到这点时，房门突然被猛烈撞开，耀眼的一线光华涌入屋内，有道模糊的身影簇拥着光辉飞扑进屋。
男人手法迅捷地拔枪速射，炽热的火焰照亮阴影里男人的面孔，狰狞得宛如地狱里呻吟的恶鬼。
阴影震颤，尘埃飞扬。
寂静里轰鸣爆发接连不断，燃烧红焰的弹尖率先倾膛而出，旋转着捣进身影体内，碎裂其中的血与肉，总共五枚子弹一发不落地命中闯入者。
尘埃落定。
弹孔凿穿的身影正朝地面倒下，一动不动的趴那，男人看着身影背面觉得略眼熟，走过去翻身一瞧，竟是交易方的买家！
尸体胸口碎裂的衣襟对男人诉说着一件事，买家早在他开枪之前就死了。
男人的身体在发麻，内心在颤抖。
即便再迟钝的人，想必也能察觉到此刻的不对劲，男人瞬间调转自己身位，用枪柄砸向后方。
然而来者速度凌驾于他之上，男人握枪的手没法再向前挪动分毫，对方仅是擒拿住他的手腕，可感觉就像是被重钳死死夹住。
接着，有冰冷的物体塞进男人嘴腔里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样东西，他颤抖的瞳孔倒映着白得渗人心颤的手套。
“放......牧人！”
白手套对这个名字起了反应，它将男人的手腕猛然一转，态度过于果断和凶戾，它用审视的目光迅速略过男人的手背，只由发出一声叹息。
似乎在抱怨这场拐卖案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然后，扳机扣动，炸裂的爆响五次递进，宛如宣布罪者死刑的丧钟，尘埃弥漫，屋内又回到沉长的寂静。
角落里，目睹事情发生经过的女孩身体止不住颤抖，她死死地压低头，直到溅起灰尘的黑靴落至她目光里，恰好碾碎烟卷。
白手套温柔地抬起她的脸颊，撕去封住嘴的胶带，仔细擦拭她恐惧的泪水，就像无数仁心的圣人那样，将手套摘下放至女孩怀里。
“带着这个去吧。”
女孩被力量拉起，她眼眶红肿，微光遍满的尘埃里，地上的泪干涸了。
“去那正义与荣耀共存之地，自有人民的公仆，当为你洗刷冤屈，赎回你的尊严，清扫先亡的囚徒。”
女孩的身体被推至屋外，仿佛逃出黑暗的囚笼。
门外的阳光温暖又刺眼，女孩回首望向屋里，那人只留背影，仿佛随她的恐惧一同埋葬在阴影里。
寂静里女孩跑走了，身影越跑越远，唯有见证这一切的煦风保留下她残有温度的话语。
“谢谢！”
-
乐园的黄昏始终是浪漫色彩。
远方的朝圣之路洒下黄金的余晖，轻而易举地穿透层层云雾，使其染上浅薄的金漆，时而模糊，时而清晰，就像是滚动的黄金浪潮。
天穹之顶悬浮着宛如神赐的黄金原野。
“吾自息墓苏醒，遍目森罗万象，行至奶香熏风之地。”
自远方吹来的海风，拂去乐园黄昏时的垂朽，带起哀婉的诗歌惊动巷道里休息的鸽群。
扑腾而起的白群之潮下，掀起放牧人红耀石般深邃的长发，耀红之中又藏留纯垢之白。
放牧人漆黑的外套下露出惨白的肌肤，宛如冻僵的尸体，可她的表情却生动张扬。
她大步地向前走，兴质高昂地穿过井盖下蒸腾升起的雾气，抬起绑有臂箍的左臂，迎接某位迟迟而来的客人。
“咕咕咕”
一只从天而降的红色鸽子。
“羊群簇间，有放牧者探问，吾为何者，吾为何求。”
放牧人走到巷道的出口，那里早有人等着她。
黄金的余晖下，一辆泛着漆光的钢铁座驾沉睡在巷道口，座驾上的赋南子听到诗歌一愣，她思索红鸽子又开始犯病了。
从导航仪下的翻盖里找出一个药品，倒出几粒黄色的药片，不用看药量说明，只需明白越多越好，一股脑地扔进铜铸的烟炉里。
然后合上盖子，剧烈摇晃使药片发散，无法用言语阐述的香味弥漫车内。
是龙香，她加了龙香！
“愚问也，蒙昧无知。汝既不知，在此答矣。”
拉开车门，放牧人与鸽子一同入内，软座的舒适惬意，鼻尖萦绕的熏香，使她高昂的兴致瞬间衰减，困倦疲乏。
即便这样，诗歌仍在坚持吟诵。
“吾寻安哉乐土，享福失哉乐园，拾那七重冠冕......”
低语似古神的梦呓，放牧人陷入恬静的梦乡，她的司机发动钢铁座驾的引擎，雷鸣轰响，似有千军万马，浩浩荡荡地赶赴乐园中心的晚宴。
-
晚宴举办在乐园中城区的凡顿庄园。
放牧人抵达时，已是入夜时分。
钢铁座驾停在铁栏庄园外的一块空地上，放牧人以舒适的角度靠在椅背上，晃荡着玻璃杯里的琼液，杯内翻滚的薄冰倒映着沉晕的橘光。
“最好别那样做，威士忌放两块以上的冰，口感会淡化许多。”
放牧人另一只手摆动着老牌式的翻盖火机，她将目光从捞冰块的赋南子身上收回，好心地说出一句。
赋南子动作一滞，她手中的铁夹滑落至冷冻箱内，眼神委屈的嘟囔。
“这个铁爪一点都不好用，你们人类的生活好麻烦，喝口冰水都要提前备好这么多东西。”
如果没有定律的压制，赋南子仅需朝北方吸一口气，便能使乐园提前迎来万物冰封的冬季。
人类可真会折腾自己，赋南子如此心想。
“嗯，人类的生活就像强......既然想要成为人类，你就要学会去适应它。”
放牧人放下酒杯，她只言片语地向赋南子解释，虽然内容不在普通人能理解的点上。
经过赋南子很长一段时间的观察，她发现人类很喜欢朝虚拟的纸片人物喊老婆和妈，亦或沉迷于某种叫做氪金的东西，就连红鸽子也不例外。
诸如此类的怪事实在太多，赋南子觉得自己在人类的社会面前就像只迷茫的野狗，处处令人不顺心。
车顶上忽然传来一阵咕咕声，粗暴地打断她莫名其妙的抑郁思想。
是一位迟迟而来的天上来客。
赤红的飞鸟冲破夜幕，划出瑰如流星的轨迹，它裹挟着需要屏息凝神才能听见的异响而来。
似乎早有预料的放牧人敞开车门，冰冷的夜风席卷车内暧昧的气氛，她凝望远方灯火辉煌的庄园。
哪怕身处于庄园之外，亦能幻听到酒杯啷当碰撞的清脆悦耳，体面人高昂地演讲，女士们优雅地羞笑声。
隐约间还能听到乐队演奏的长鸣之声，放牧人心中一瞬了然，那是曾由圣城的教皇携圣诗团亲自演奏的圣乐，以乐园主之名创作的‘伊甸园’。
这块自由之地在得到现世神明的应许之后，便展现出震撼世人的奇迹神景。
据书籍和口头讲述，那一日的景象宛如福报降临。
天穹之日冠戴神冕，流金之辉淌入圣杯，神世颂歌震荡环海，衔着碧枝桂冠的福乐鸟徘徊于天，人们陶醉其中露出美满和忘怀的笑容。
乃至于演奏结束，圣乐之主带着圣诗团踏上那向两侧分开的海路回往圣城后，众之奇迹亦久久不散。
至此，一切苦难和折磨皆将远离人民，因为这片土地已然归属地上神国。
这段堪称传奇的历史，放牧人能体味其中权与力的交织，幻嗅到血与火碰撞的硝烟，哪怕它们是百年前的旧事。
放牧人又不禁摇摇头，即便是通天彻地的圣乐之主，恐怕也不会想到这首见证历史的圣乐，竟会被用在一场虚伪的交际宴会上。
真是有够可笑。
“呼，我爽了。”
喝下冰酒的赋南子总算感受到一丝满足，她像多数恋母的幼兽一样，乖顺地将头倚在放牧人膝盖上。
“鸽子，什么时候能见到我们的新家？”
“家？”
放牧人愣了一下，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，短暂的思考后，她很快便答道：“等这笔交易谈完，你就有新家可待了。”
放牧人将火机扔进翻盖里，她神情淡然地咬住指尖的布料，锈蚀的铁味遍满她湿润的唇齿间，白手套顺着手臂的缓缓抽动而脱落，露出伤痕遍满的手掌。
“现在，就让我们享受最后的宁静。”
放牧人抬手朝天，五指虚握，宛如在握住一柄虚无的利剑。
-
沉醉的月光垂落而下，透过光芒黯淡的黄金原野，将投于乐园里的一切倒影，染上一层琥珀的色彩。
凡顿庄园的主人是一位叫做柏古尔赛的先生，没有敬称，没有受勋，普通到人们只知道他叫做柏古尔赛。
可这般普通的人却坐在乐园第二把权力的交椅上。
人们不禁浮想联翩，他到底是何方神圣，手握何种权力。
当下，这位神秘的柏古尔赛先生负手站在窗前，面容精悍，静肃如雕，沉默地望着庄园内逐渐离开的宴宾们。
他看着那些青年才俊，那些后起之秀的倨傲姿态，以及那些油光锃亮的体面人。
每一个人的脸庞敛入眼底，随之漠然的淡出视线，奢华的宴会迎来理想中的结束，可柏古尔赛未曾见到那位交易人。
答案很显然，他被对方放鸽子了。
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，若是再过十分钟交易人还未到来，那柄做为交易物的‘钥匙’，将会迎来被扔进壁炉里融成废铁的下场。
柏古尔赛又不禁微微皱眉。
如果真发展成这样的话，做为一名父亲而言，他恐怕又得食言了。
-
宴厅里的乐响逐渐迈入尾声，随着一道宛如号角的吹响，伊甸园于高潮中迎来结束。
乐手们拖着疲乏的身躯和激昂的心情离席，他们承载柏古尔赛仅有的赞许目光，跟随着人群走出大门。
庄园迎来曲终后的漫漫长夜。
短暂的安静宛如碎痕遍满的冰面，当柏古尔赛觉得一切该结束的时候，冰面被外界之声轻而易举地震碎。
那是旋律沉重的钢琴声，原本随着主人离去而鸣寂的乐器仿佛拥有了自我，将那道拨开云纱，朝大海洒满银沙的‘月光’，自天地之间缓缓奏响。
“很抱歉阁下，我来晚了，可是狗狗崇崇的交易正应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进行，您说对吧？”
柏古尔赛的心神中炸响这宛若雷鸣的问候声，他放眼望去庄园的门口，那里伫立着一位迟到的客人。
放牧人踏上庄园内蜿蜒曲折的道路，散发黄晕的路灯照亮她手提的黑箱子，这便是她今晚选定的伴侣。
她单手压低帽檐，迎着人群逆流前行，将身后的嘈杂声抛至天际，神情放松的聆听那首为她演奏的序曲。
那首令人心神沉醉的月光。
倘若此时，有人看向她投映于地面的倒影，便会发现那道影子狂乱得宛如在燃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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